第66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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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洁白如素, 日头还未升起,残存的月光照在雪上,泛起一片幽亮。

雪下了一整夜, 厚厚铺在地上屋顶上松柏树枝上,松软可爱,不像是京中承德的雪一样,看着就觉凛冽。

但王熙凤无心赏雪。她穿一身大红狐狸皮的斗篷,脚下踩着绯红羊皮小靴, 一路只顾着往前走, 顾不得院中雪还未扫,靴子踩在雪里,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春涧等在后面忙着追,终于在角门前追上王熙凤。见王熙凤抬脚就要跨出角门,春涧急忙拽住王熙凤的斗篷。

“做什么?”王熙凤停下回身,面上都是焦急之色。

王熙凤因这两个月要讨好郑氏, 除坚持自己身边贴身服侍的人还是春涧四个外,院子里粗使的跑腿的人,都多用郑氏给的人。

是以角门处现守着的人都是郑氏派来的。虽说春涧等没少打赏拉拢分化敲打这些粗使丫头婆子,但终究这些人还是都不大可信。

前面有守门的婆子,后面有跟着的好几个小丫头,院子里还有拿着扫把扫雪的, 处处都是人, 春涧只好松开王熙凤的斗篷, 把一块帕子塞在她手上, 嘱咐一声:“姑娘路上小心些,这雪都还没扫,别摔了。”

王熙凤应了一声, 见春涧脚上穿的还是寻常棉鞋,衣衫也不厚,忙道:“你们快回去换双靴子穿几件厚衣裳再出来,我先去看母亲,你们换过衣裳再来找我。”

春涧一跺脚,答应了。王熙凤转身继续往前走,行得先是比才出门时慢了些,可随即她又加快了脚步,到了最后,她从廊下一路小跑到了郑氏正门处。

时才卯初,离郑氏平日起身还有半个多时辰,可她正房门已开启,不断有丫头往来打帘子,还有婆子们捧着水盆水壶进去,又有婆子捧着血水盆出来。屋内郑氏哭号咒骂呼痛声不断传出来。

王熙凤到得正门口时,正看见一个婆子捧着一盆尚冒热气的血水低头出来,血腥气扑了王熙凤满面。

郑氏尖叫声传遍五间屋子。打帘子的丫头神色慌乱中带着恐惧,看王熙凤立在那里不动,忙着道:“大姑娘怎么不进来?”

王熙凤答应一声,略低了头,慢慢走近屋内,摘下斗篷上的帽子。

在屋里时着急,王熙凤只洗漱了穿上衣服便出来,头发随意挽了个纂儿,上并无半分珠饰。因跑了一路又被帽里摩擦,现她鬓发蓬乱,几络碎发垂下,垂在她面颊处肩膀上,还有一缕挡在眼前。

她随手把这缕头发别在耳上,待要往内室走,才行了两步,却见又是一个婆子捧着一盆血水出来。

愣愣看着这个婆子也出了门儿,王熙凤迈向内间的脚不知怎地再也抬不起来。她转向守在门口专打帘子那丫头,问:“是怎么回事儿?”

那丫头瑟缩看向王熙凤。王熙凤走近她沉声道:“说!是怎么回事!”

“奴才……奴才也不太知道……”守门的丫头声音颤抖,“奴才昨晚没在屋里守夜,今早才刚起身,听见正屋里动静,忙着过来伺候。内间里宋嬷嬷又是要水又是要请大夫,还有太太喊疼,别的奴才就不知道了……大姑娘,您和太太求求情,我真什么都不知道,我真……”

王熙凤看这丫头也只是胡乱挽了头发就来了,连身上汗巾子都没好好系,脚上棉鞋尖儿上一滩湿,眼见是雪化在了上头。

知道郑氏和宋嬷嬷一贯待下严苛,丫头婆子们略犯了错儿,不是打就是骂,要么就是扣月例,王熙凤看那丫头实在吓得可怜,本想应下她,可想到宋嬷嬷惯是会拿小事挑唆,她便只道:“你只管用心服侍,太太是明白人,你既没错,太太怎会罚你?”

那丫头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低声应了个是。

王熙凤心内五味杂陈。她再犹豫一会儿,看又有一个婆子捧着满满一盆血水出来,终于狠了心往内室走去。

越往里走,郑氏的尖叫呼痛哭号声就越骇人,血腥气也闻得更清楚。

王熙凤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旁边往来的丫头婆子在她眼里都渐渐成了虚影。她听不见丫头们的脚步声,也听不见她们的窃窃私语,她只看见宋嬷嬷扑在郑氏床前落泪,看见郑氏面目狰狞着喊叫,看到郑氏紧紧攥着宋嬷嬷的手,看见婆子们从郑氏身下拿出沾着血的棉布丢在水盆里,又有新的棉布递上。

一瞬之后,所有感觉都回来了。

血腥味直冲鼻腔,王熙凤蹲在宋嬷嬷身边,落泪道:“母亲,母亲,您这是怎么了?嬷嬷,母亲怎么了?请大夫了没有?”

宋嬷嬷老泪纵横,抬头起身坐在郑氏床边,低头俯视王熙凤,抹泪道:“太太这一胎怕是……已经去请大夫来了。只是大姑娘怎么才来!”

现下是王熙凤蹲在地上,宋嬷嬷坐在床上,倒似宋嬷嬷居高临下在训斥王熙凤。

王熙凤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宋嬷嬷竟还弄这些把戏。

她从地上起身站直,正比坐在床上的宋嬷嬷高了几寸,冷冷看了宋嬷嬷一眼,拿帕子抹掉眼角泪珠,忽然又泪如雨下:“嬷嬷这是怎么说?母亲状况未明,嬷嬷见了我头一句,不说怎么和我商议救治母亲,竟是挑我的错处不成?照这样说,我和母亲不住在一处,听见动静就急急忙忙的来了。倒是嬷嬷是日夜和母亲在一处的,怎地半夜没发现母亲有甚不对劲?”

宋嬷嬷又想绷住面上悲意,又要忍住心里愤恨,面上竟变得有些狰狞。她张口几次才要把话说出口,王熙凤已立在她面前,质问道:“母亲都这样了,嬷嬷不关心母亲,还要往我头上泼脏水,今儿我和嬷嬷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明明大夫都说了,母亲这一胎欲要顺利生产,必要好好保养,不得劳累,这家里还有谁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帮着母亲理事理得好好儿的,母亲歇得好,面色也红润了,人也精神了许多,可不知嬷嬷和母亲说了什么,母亲就宁愿自己从早到晚操劳,也不愿意让我帮忙了!”

“母亲是我亲生母亲,母亲怀着的是我嫡亲的弟弟妹妹,母女连心血脉相连,我自然是一心为母亲和弟妹好。可嬷嬷只是母亲的乳母,您亲生的儿子虽然没了,偏还给您留下了一个孙子不是?您成日家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了母亲,那为甚从母亲这儿得来的东西银子全都到您小孙子家去了!”

宋嬷嬷面色大变,嘴唇颤抖,粗重的呼吸从她鼻子里喷出,霍然起身,手指着王熙凤的鼻子要说话。

可郑氏尚紧紧抓着宋嬷嬷的手。郑氏已经腹痛得神志模糊,本已无力思考,恍惚间听宋嬷嬷和王熙凤的对话,又欲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又被腹痛牵引着全副心神,又怕这孩子真的没了,精神几近崩溃。现宋嬷嬷一起身,弄得郑氏连带着也被牵动扯到腹部,剧痛加身,郑氏禁不住嘶吼一声,歪头晕了过去。

连带她攥着宋嬷嬷的手也松开,掉在床上。

满屋里人都愣了。王熙凤最先回神,一把推开宋嬷嬷,扑在郑氏旁边,命:“着两个人速去看大夫还有多久到!若是还远着呢,就让哥哥去抬也把他抬来!春涧!带几个人把宋嬷嬷带到旁边屋里去看住,别叫她在这里捣乱了!去外头把白管家娘子请来!还有参汤!赶紧弄了参片来给母亲含着!”

才迈进里屋的春涧等人立时行动起来。宋嬷嬷在地上挣扎着才要起身,便被三四个大力婆子围住按住手,连拖带拽的“请”了出去。

宋嬷嬷连声尖叫让郑氏的丫头婆子赶紧来帮她,可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她被拽走,没有一个人上来替她说话,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她,把抓着她的婆子撵走。

春涧把屋里人都分派好,来至王熙凤身边,请示的话才要出口,就见王熙凤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姑娘?”犹豫一瞬,春涧把手放在王熙凤肩膀上,“要不要去请二老爷过来?”

王熙凤凝神探了郑氏鼻尖,见尚还有气,略稳了心神,低声和春涧道:“父亲昨儿不在家,去问问有没有人请。若没有,慢慢儿的请父亲过来。”

春涧也低声应了,转身再去安排。

王熙凤看着郑氏灰败的面庞,慢慢儿拉起郑氏的手,看这手上也是毫无血色,指尖冰凉,心也沉沉了下去。

……刚刚没顾着母亲身子不好,把宋嬷嬷的事儿都抖了出来,是不是她做错了?

她是不是应该忍过这一时,慢慢儿的把这事告诉母亲呢?

可来年春夏她就要回承德去了,况且多留宋嬷嬷在一日,母亲只会愈发左性,愈发疑心她,她更难办。

说到底,还是她不该任母亲自己管家理事!

只是明明前儿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会今儿突然就……

等丫头拿来了参片要给郑氏含上,王熙凤才发觉她已哭得满面是泪。她给丫头让个地方,摸出帕子要擦泪,把帕子拿到面前,闻到上面似有似无的刺鼻味道,手一顿,把这帕子揉成团塞进袖中,从腰侧抽出一个新帕子来。

参片给郑氏含上,但她身下出的血未见少,还愈来愈多,血水一盆盆的往外端。

一时白管家娘子孙氏来了,一见王熙凤还在里屋,立时就沉下脸命:“春涧,还不把凤姑娘快请出去?这屋子是小姑娘呆的地方吗?”

孙氏是大管家娘子,她一发怒,春涧忙三请四请把王熙凤请到东侧间,按在榻上坐了,道:“姑娘放心,孙大娘已经来了,剩下的事儿咱们就交给孙大娘罢。姑娘现在不出来,一会儿大夫来了也是要避讳的。”

见王熙凤鬓发散乱,衣衫也有些皱了,春涧犹豫道:“不如我把姑娘的妆奁拿来,给姑娘略梳梳头发?等会子说不定还要见人的。”

王熙凤茫然点点头。

卧房内,白七家的掀开郑氏被子一看,便知道是不中用了。

她问:“大夫请了,产婆有人去请没有?”

看屋里无人说话,白七家的怒道:“那还不快去请!不然是指望大夫把二太太的胎拿出来吗?”

又过不得半刻钟,王仁也喘吁吁的进了院门儿。春涧正从后院搬了王熙凤的妆匣过来,看见王仁忙迎上去,简单说了屋里情况。

王仁点点头,重重呼出一口气,进得屋门并不往郑氏卧房过去,而是迈入东侧间,立在王熙凤身边。

春涧着人把妆匣放在炕桌上,拿出梳篦头油头绳等给王熙凤梳发。王熙凤只管下了地立在地上让春涧梳,低头和王仁道:“哥哥,我把宋嬷嬷的事儿告诉了母亲。宋嬷嬷把母亲拽了一下,母亲就晕过去了。”

“哥哥,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时候说的?”

王仁拉住王熙凤的手,肯定道:“妹妹,你没做错。现在说和过两天说是一样的。母亲晕过去不是你的错,是宋嬷嬷一直从中挑唆,也是母亲……一直糊涂。”

王熙凤眼泪滴在王仁手上,哽咽道:“哥哥,我在想,如果你我一直是在母亲身边,我们定然不比现在有出息,母亲估计也不会被宋嬷嬷少影响半分。反而是你我在伯父伯娘身边上学,通了人情道理,又得白总管孙大娘相帮,才把宋嬷嬷的事儿给揪了出来。”

“可我还是忍不住想,都是因为我们这些年没在母亲身边,没人陪着母亲,所以母亲才越来越信宋嬷嬷的话……”

“别叫‘宋嬷嬷’了,她也配?”王仁突然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听得王熙凤抬头看他,“不过是个死死扒住母亲要银子要东西不干好事又挑唆母亲糊涂的臭婆子罢了!你忘了孙大娘说的,当年这婆子唆使母亲给了大娘多少委屈受?”

“我知道!我没忘!不止哥哥恨她,我也必不会叫她有什么好下场!”王熙凤含泪怒道:“我说的是母亲,一时没改过口,哥哥挑我这点儿错做什么!哥哥就一点儿也没想过我说的吗?”

王仁松开王熙凤的手,退后了半步。

春涧见势不妙,忙道:“姑娘别动,我要往姑娘发上戴簪子了。”

王熙凤知这屋里不仅有她的人,还有许多摇摆不定的人,只能忍了冲到心头的怒意委屈,扭头对春涧道:“随便戴两支簪钗就罢了。”

郑氏还在里间不知生死,王熙凤确实不好打扮得华丽。春涧斟酌着挑了一对儿只有簪头有珍珠装饰的福字莲花托金簪给王熙凤簪在发髻一边,又选一支梅花金簪簪在王熙凤脑后,外再把一对儿素净珍珠耳坠给王熙凤挂在耳上,连花也没戴一朵,这便是所有的首饰完了。

王熙凤梳妆完毕也不照镜子,和王仁分坐在临窗榻上左右,焦心等待内室消息。

大夫被领着一路跑来了,隔着帘子诊过郑氏的脉,只顾摇头,开了一剂药命煎了,又给郑氏施针一回。

王熙凤要避讳大夫,王仁已早等在堂屋里。见大夫满头汗的出来,急着问:“我母亲怎么样?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大夫皱眉摇头:“夫人身体底子本就有些虚,这一胎怀得不稳,更兼连日劳碌操心费神,以致劳累落胎,情况着实不大好。我暂已施针保住夫人心脉,还是速让产婆过来,给夫人接下胎儿。不然血止不住,只怕……”

王仁又问:“产婆已命人去请了。那若胎儿顺利取出来,于我母亲性命可有碍?”

大夫叹道:“只能等胎落下来再说。”

王仁只能跌足叹息。王熙凤在东侧间听了,也不由垂泪。

白老七家的出来,让王仁请大夫暂歇,她又出去催人赶紧把产婆送来。

其实还未过卯时,天还未全明,王熙凤心下煎熬,却似等了一整日似的。

终于产婆也来了,净手进了卧房,在郑氏身下掏了一回,把死胎和胎盘取出。大夫第二剂药诸人已煎出来,喂给郑氏服下。过得一两刻钟,郑氏下身渐渐止了血,只淅淅沥沥的还有。

白七家的和王仁又请大夫去给郑氏诊了一回脉,大夫诊完,先不说情况如何,问:“王老爷可在府上?”

王仁和白七家的对视一眼,道:“父亲昨日外出,家里已命人去请回来了。还请您直说母亲情况如何罢。”

这大夫也常在王宅行走,知道王二老爷和郑氏夫人都是何等样人。王二老爷这时候不在家,大半是去花枝柳巷流连了。

王仁催逼得紧,大夫只得道:“此次落胎对夫人损伤甚大。若一两个月内能止住血,还能将养得回来。若止不住……那便能养多久是多久罢。”

王熙凤在东侧间分明听得清楚,却紧紧抓着春涧的手问:“姐姐,大夫说了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春涧见王熙凤眼圈儿红肿,眼神里都是茫然无措,软了心肠,喃喃道:“大夫说,若二太太好好将养,能养回来的。”

王熙凤抿嘴笑了,闭上眼睛道:“我就说,一定是这样。春涧姐姐说得对。”

产婆被白七家的派人送走,大夫让王仁带到前院暂住上一段时日,王熙凤坐在郑氏床边发愣,白七家的点郑氏屋里所有的丫头婆子,给每个人分派活计并敲打诸人。

郑氏在床帐中沉沉睡着,王子胜终于迈入了府门,慌忙往内院赶。

隐约听得外间白七家的声音停了,王熙凤给郑氏掖紧被角,出至堂屋,和她道:“孙大娘,我叫她们把我的被褥拿到这边侧间罢,我晚上守着母亲睡。”

白七家的叹道:“我知道凤姑娘想孝顺二太太。但二太太这不是一般的病,是小产落胎,人服侍起来,有许多姑娘见不得的东西。再说姑娘年纪尚幼,娇生惯养,就是服侍人,不如叫丫头婆子们服侍。姑娘若想离二太太近些,便让人看看这院里东西厢房哪边暖和些,打扫出来,姑娘暂住罢。”

王熙凤抿着唇儿点了头,白老七家的便又使唤人去收拾屋子。

而王家二房的正经大管家娘子侯新家的就看着白老七家的内外忙碌使唤人,一丝儿插不上手。

不过侯新家的半点儿没有不满,反而跟在白老七家的后面帮东说西,又明里暗里打探问:“孙嫂子,太太身边儿的宋嬷嬷真被大姑娘关起来了?”

白老七家的被问了四五遍都不答。等她把各样儿都安排好,方道:“那是凤姑娘的事儿,我是奴才,不敢打听。嫂子若想知道,直接问凤姑娘罢了。”

侯新家的讪笑几声,道:“大姑娘厉害,我可不敢问。”

想到三爷凤姑娘和他们早晚要回北去,两房虽早已分家,二老爷家里说是外人家,其实和老爷太太脱不开关系,白老七家的便道:“那宋婆子迷惑二太太,已被凤姑娘发现。我们终究要回去,往后这老宅里还得你们操心呐。”

侯新家的得了这两句话已经满意,碍着郑氏还在屋里躺着,不好笑,便对白老七家的说了一箩筐的奉承之词。

白老七家的听得烦躁,又不得不听。正想着有个什么事儿让这侯新家的去干时,听得人报:“老爷回来了。”跟着便是王子胜进了院门儿。

王子胜一进院门儿就只顾着往正房走。

白老七家见势的忙绕到王子胜跟前儿,行礼回道:“二老爷,二太太的胎已落下,大夫给二太太施了针开了药,二太太还没醒呢,现是凤姑娘在屋里陪着。”

听得孩子掉了,王子胜不由跺脚叹息,又问:“好好儿的怎么掉了!快说!”

白老七家的故作犹豫道:“奴才往日都不在里面伺候,知道得不多。只听说是因为二太太身边宋嬷嬷见不得凤姑娘给二太太帮忙,成日里挑唆着要让二太太自家办年事。二太太这些日子操劳过度见了红。好像等大夫的功夫,宋嬷嬷又对凤姑娘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还扯着了二太太,弄得二太太疼晕了,所以才……”

王子胜破口大骂:“这死老婆子!下·贱东西!往日我就说太太尊这姓宋的太过,一个臭奶妈子,好像这姓宋的是老子丈母娘一样!这回孩子没了,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白老七家的心里嗤道您这话说得好,不是也被宋婆子玩儿得团团转?嘴里却忙劝:“二老爷请息怒,凤姑娘已经把宋嬷嬷拿下关在屋里了。二太太还未醒,您略小声些罢。”

王子胜又是一跺脚,不去看郑氏,也不问郑氏如何,只问:“姓宋的关在哪儿了?”

白老七家的道:“关在凤姑娘院儿里呢。”

此时王熙凤已听得外面动静迎出来,王子胜便又问王熙凤姓宋的在哪儿。

王熙凤本想说,但想到宋婆子惯是满嘴里花言巧语,父亲人和母亲一样的糊涂,别再被她说迷了,便哭道:“父亲,那宋婆子害得我没了弟弟,我想亲手处置她!”

“没的是弟弟?男胎?”王子胜更加可惜。

王熙凤不想再看王子胜,略偏了头装作拭泪,道:“是,产婆是说是个男胎。”

王子胜伸腿瞪眼转着跺脚一回,白老七家的赶忙把他劝回前院,好歹他走之前没忘了嘱咐王熙凤一句:“那你好好照顾你母亲,左右你也管过家了,缺什么少什么,你自己着人拿罢。”

王熙凤低着头行礼,哽咽应了。

这就是她的好父亲……

母亲在床上躺着,生命垂危,父亲是只顾着流掉的男胎,一点儿不顾母亲的身子了吗?

白老七家的看出几分王熙凤心里所想,心里掂量过几回,终究劝了一句:“这几年二老爷没的孩子足有四五个,崔蒋安三位姨娘都落过一胎,现也活得好好儿的,所以二老爷便没在意。再说二太太才落了胎,屋子里二老爷确实不好进去……”

王熙凤问:“那还有一个锦霞呢?”

白老七家的低声道:“那锦霞是惹怒了二老爷,二老爷发怒,把她推到桌角上,所以才……”

“惹怒了父亲?”王熙凤冷笑,“不是宋婆子,好好的怀着身孕的姨娘,怎会惹怒了父亲?”

白老七家的见王熙凤心里都明白,便不再言语。

到得下午,日头下落,又被灌了两碗药,郑氏终于悠悠转醒。

自家身上的感受瞒不过自己,郑氏一睁眼,先摸向小腹,再感觉到身下光着,下面铺着东西,身上不断往下滴落着什么,便知道孩子已经没了。

王熙凤守在郑氏床边一整日,除吃饭和婆子给郑氏擦身等必要回避之外,她都坐在床边。见郑氏睁开眼,王熙凤惊喜道:“母亲醒了!”又亲自伸手拉帘帐,往外命:“母亲醒了,快端水来!”

郑氏抬眼,见屋子里只有王熙凤和几个丫头婆子,虚弱问道:“宋嬷嬷呢?”

王熙凤眼中喜意淡去,抿唇问:“母亲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郑氏喃喃说得一声,忽然想起来晕过去之前王熙凤和宋嬷嬷的对话。

她抖着把手拿出锦被,拼命去拽王熙凤,努力问:“你那是什么意思?”

王熙凤撇开眼神:“大夫说母亲现在不好情绪激动,母亲别问了,等好了我都告诉母亲。”

“说!快说!”郑氏喘着粗气,竟要从床上爬起。

王熙凤吓得赶忙按住郑氏,屋内丫头婆子有王熙凤带来的,也有被白七家的早敲打过的郑氏本来的人,都忙着上前来。

“走!”郑氏吼道:“谁让你们过来!”

才落了一胎,出了许多的血,又是才醒,一整日除了几晚药几片参外水米未进,郑氏面色灰败暗青差得吓人。其实她身上无甚力气,就算拼尽全力去吼,声音也很微弱,只是气音。但她神色狰狞可怖,真吓得平日常跟着她的几个丫头婆子住了脚。

王熙凤也被郑氏惊呆一瞬。看郑氏的模样,是她不说不肯罢休,王熙凤只得含泪道:“母亲,我说,我和你说,您先躺下。”

郑氏死死看了王熙凤一眼,勉强倒在枕上。

王熙凤道:“宋嬷嬷家里有个孙子,叫陈家福,今年正好十五岁了,母亲知道不知道?”

郑氏点头,道:“知道,宋嬷嬷没了儿子和媳妇,只有这一个孙子,早早求了我放了身契,养在府外。怎么了?快说!别东扯西扯!”

王熙凤哽咽道:“母亲以为宋嬷嬷这些年都是为了谁?都是为了这陈家福。她留在您身边儿给您出各样的主意,都是为了让您信她,好从您这儿多拿了银子东西给孙子。如今那陈家福家里房屋土地等家资加起来足有三四万两还多,更不知花的有多少。这都是宋嬷嬷知您信任,暗地从家里账上捞的银子,弄来的银钱,全给陈家福了。”

郑氏直了眼睛半晌,怒问王熙凤:“你有证据没有,就这么说宋嬷嬷!宋嬷嬷是我奶娘,从小带我到大,桩桩件件都为了我考虑……提前把孙子放出去也是为了安心服侍我……怎会这样?你可别仗着我现在起不来,你就胡说!”

王熙凤被郑氏的话刺得心里难受,但顾着郑氏才落了胎身子虚,大夫又千叮万嘱咐不能叫郑氏情绪激动,便缓缓气儿道:“母亲,我既和你说,自然是都有证据的。母亲好好养病,等过一两个月养好了身子,我就都告诉母亲,好不好?”

郑氏想了想,冷笑道:“凤丫头,你别唬我,现在你不过仗着我起不来身,屋里的人又都听你的,所以你说什么我都得信,是不是?等过一两个月我好了,宋嬷嬷在你们手里,便是没证据你也能弄出证据来。左右你早晚要回承德,你有你大伯父大伯娘护着,就算我做亲娘的知道了真相,你也不怕耽误了你的好前程!”

王熙凤心下越发又怒又委屈,耳朵里嗡嗡作响,险些听不清郑氏的话。耐着性子听完郑氏所说,她深呼吸,起身道:“不是!我说的句句为真!”

“句句为真,证据呢!”郑氏双目圆睁,瞪着王熙凤。

说也说不听,劝也劝不动,最后,王熙凤只能派人去找王仁来商议。

兄妹两个皆无法,只得和王子胜说了,又和金陵府衙交打了招呼,把陈家福暂提出来,宋嬷嬷也领到郑氏房内,并把从陈家抄来的房契地契并王家二房历年账上的漏洞都拿到郑氏面前。

郑氏又喝过一碗药,吃了些粥汤,略有了力气,半躺在枕上,喘着粗气一页页看过房契地契和账册。

宋嬷嬷跪在卧房内,陈家福跪在西侧间。一整日过去,陈家福从高高在上的陈家少爷成了衙门里阶下囚,暂被提出来送到王家对峙,满心惊慌对里面喊道:“祖母!你快认了罢!你不认,我可就是偷窃王家的钱,就要没命了!”

“你不是说最疼我,什么都给我吗?我可不能死啊!”陈家福哭喊。

陈家福的喊声传到卧房内,郑氏和宋嬷嬷都是浑身一抖。

郑氏胡乱把账册房契地契等丢在一遍,努力抬起头,看向在地上跪着的宋嬷嬷。

一看见宋嬷嬷的眼神,郑氏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头重重跌在枕上,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听到的,是王熙凤惊慌失措的一声“娘”。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济南城林府后院小花园北墙处梅花上都积了不少碎玉。

林如海扶着贾敏站在东侧亭中,正看王熙鸾领丫头们收梅花上的雪。

“小心些,别摔了磕了!”贾敏看王熙鸾竟从雪里跳起来拽梅花枝,忙着喊道。

林如海把贾敏身上披着的大红羽面白狐狸里的斗篷拽紧些,笑道:“还不是敏儿一句话,说想喝梅花上积雪煮的茶,鸾儿就兴冲冲的去了。”

贾敏无奈道:“我不过是看书上写的那么一说,其实哪儿的水不一样?什么荷叶上的晨露梅花上的雪,不过都是水罢了。烧开了和井水泉水什么区别。”

林如海笑道:“你这话叫文人雅士听了都得气吐血。那既这样,你怎不去和鸾儿说?”

贾敏笑道:“这是鸾儿要体贴我,和别的雪能一样吗?自然是鸾儿收来的最好喝。”

见王熙鸾小心把一朵梅花上的雪抖在丫头捧着的瓷罐内,贾敏笑着笑着叹了一声:“认了鸾儿做女儿真好。”

林如海也叹:“有一个鸾儿在家里,能顶得上十个瑚儿热闹。”

贾敏在斗篷内摸一摸她已经八个月的肚子,笑道:“等这个孩子生出来,家里就更热闹了。可惜鸾儿只在咱们家几个月,明年开了春就走了。”

林如海看怀表,见贾敏已站了有个一刻钟,便把她轻轻扶在亭内椅上坐了,笑道:“这好办,隔上一二年,便把鸾儿接过来住上几个月便是。荣国府鸾儿不好再去,可在咱们家又无妨。”

贾敏笑道:“也是。本来今年是想请鸾儿来玩上几个月,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就成了我每日闲坐着养身子,鸾儿替我管家理事上下操心了。再过二年,咱们孩子会叫人认人了,再把鸾儿接来,这回就真叫她好好散散。温姐姐养了这么好一个女孩儿,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连年节里的大事都办得妥帖,都便宜我了。”

林如海笑了一回,道:“若这话传到外头,就是敏儿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贾敏伸手去打林如海,林如海又一把握住她的手。夫妻两个说些瑞雪兆丰年等话,后又说了一会儿诗词,两人对着梅花中笑意盈盈的王熙鸾一人赋诗一首。

王熙鸾收完一整罐雪两罐梅花回到亭内,正是林如海贾敏做完了诗。夫妻两个看着她笑,王熙鸾一头雾水的问:“我脸上开梅花了?怎么姑父和太太这样看我?”

贾敏笑朝她招手,王熙鸾等丫头们给她掸完了身上鞋上雪,便一歪身坐在贾敏身边,听贾敏细细吟了两首夸她的诗。

林如海贾敏都是满腹诗文之人,写诗夸起人来,直听得王熙鸾脸红,笑道:“阿弥陀佛,幸好我不会作诗,不然我岂不是得写诗夸自己一回!”

满亭子人笑过一场。林如海和王熙鸾一左一右搀着贾敏往正房走。

到了王熙鸾正房门口,贾敏笑道:“我和你姑父不耽误你的事儿,先回去了。等茶煮好,我叫人给你送来。中午来吃饭。”

贾敏月份渐大,人易疲劳嗜睡,经常王熙鸾还在前边和管事婆子说话,贾敏已在后面靠着靠枕睡着了。

为让贾敏好好养胎,王熙鸾便提出去让贾敏往屋里休息,她自在前厅理事。贾敏说大冬日里,王熙鸾走来走去的费事,索性直接让她在自己屋里办事便罢,还更舒坦。

一大早收了一个时辰的雪才回房,管事婆子们早等在茶房内。见王熙鸾进了门,她们略停半刻等王熙鸾歇歇,方才挨个进门回话。

今日已是十二月二十,年前的最后一个休沐。过年的各样大事差不多都已办完,庄子上送的东西入了库,一年的花销统计完,该往各家送的年礼也都送了。正月时贾敏正是九个月的身孕,今年林家年酒是预备一家不去,自家也不请,都和各家打过招呼,送过重礼。外还有些小事杂事,王熙鸾每日一个时辰左右便都能理清。

今日事更少些,半个多时辰就完了事儿,离午饭还有几刻钟,王熙鸾便不忙着去正院。喝过一回梅花雪水煮的茶,是觉得有点儿梅花的香气,水似乎也略微清醇些,她又换了鞋在自己屋内打过两套拳,疏散疏散筋骨。

才收了势,正接过热毛巾插手擦脸,门外忽又来了人回事。王熙鸾便命进来,站着听有什么事儿要回,却是说金陵送信给她了。

想起王熙凤王仁和他们糟心的父母,王熙鸾立时就要了信在手上看。

看过一回,知道了金陵的事儿,王熙鸾觉得心中气恼,又心疼王熙凤,偏是和王熙凤隔着千里之远,也没法子安慰她,只得道:“去给送信的人好好收拾几间屋子住下,一人多赏几两银子,难为他们大雪的天从金陵来了送信。”

自然有人听命过去。王熙鸾捧着信又看一遍,心想到底有白总管和孙大娘在,若是哪日二婶娘真撑不住没了,王熙凤王仁也不至于无人依靠,勉强说服自己放了心。

郑氏虽是她这辈子二婶娘,但从她来了这里到现在还从未见过,郑氏又和温瑛有怨。是以现知郑氏落了胎性命垂危,王熙鸾只担心一回王熙凤和王仁,对郑氏并没多在意。

毕竟是在林家,金陵来人瞒不过林如海和贾敏。吃过了午饭,王熙鸾主动提起金陵来信中说的事先不好告诉贾敏,只和林如海说了。

林如海听了果然道:“现在是不好和你太太说的,等过些日子再说罢。”

这一“过些日子”就眨眼过了年,又过了正月。

衙门从年二十八放假,直到正月十六才开,林如海为多陪着贾敏,只去一两家推不掉的年酒,别家都未曾去。

出了正月入了二月,便是贾敏预产期将近了。

济南城中最好的三位产婆提前十日被请到林府住着,两位精于妇科的大夫也早来了。产房半年前就收拾出来,正月里又精心收拾过一回,王熙凤命各处洒了烧酒消毒。四个乳母也早就挑好等着。

满府里悬心等待。二月十一晚上,正当林如海和贾敏以为又是空等一日,贾敏忽然觉得腹上一阵一阵的疼。

作者有话要说:  哇今天巫巫好早啊!还是一万五百字!巫巫好棒!巫巫慢慢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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