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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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是大娘自己想的, 还是谁这么嘱咐过你的?”王熙凤悄悄拽住王仁的衣襟把他往后拉,自己上前问那婆子。

那婆子才待要说话,王熙凤已又挑眉道:“我猜定是你们不知规矩, 所以才这样说。本朝一贯是嫡庶分明。别说嫡子嫡女和姨娘侍妾们,便是庶子女和嫡子女也不大能相提并论。茶房既惯是姨娘们等请安的地儿,我和哥哥怎么能等在那处?是你们把我和哥哥也当做姨娘看不成?看来母亲平日对你们的教导你们是只当耳旁风了?”

几个婆子丫头面上笑都僵住。王仁已经心情暂平, 也走上前,和王熙凤并排, 对面前婆子丫头沉声道:“连嫡庶尊卑都分不明白, 竟叫我和妹妹去下人呆的地儿等着请安,真是忒没规矩!”

春涧看那些婆子丫头茫然相望, 眼神交汇,知道是时候了, 便喝道:“还不快找二太太屋里的嬷嬷大丫头来, 找间房子给三爷姑娘等着?若二太太知道你们这些人竟要亲生儿女等在茶房里,皮不揭了你们的!”

为首的婆子一抿嘴, 低头匆匆往正房门走。王熙凤王仁留神看去,见她才行到半路,正房门便响动, 是宋嬷嬷转出来, 打眼一扫院子里头, 扬着头低声斥道:“都吵嚷什么呢?太太还没起, 你们就一大早在院子里闹得沸反盈天的。什么事儿不能等太太起来了再说?惊了太太的胎气, 你们是死是活?”

去迎宋嬷嬷的婆子喜笑颜开, 才待说话,春涧已朝宋嬷嬷走去,笑道:“我就说, 果然还是宋嬷嬷懂规矩,知道什么叫嫡庶尊卑。二太太肚里孩子还没出来呢,都这么金贵,现三爷和大姑娘都已经长成,不是该更金贵?怎么能和姨娘丫头一齐在茶房等着?宋嬷嬷您说是不是?这必定是她们会错了意,说错了。马上要入冬,早晚凉,嬷嬷快叫她们收拾间屋子给三爷姑娘等着罢。不然,传出去也显得咱们王家没规矩。”

宋嬷嬷一肚子的话没等说,就全被春涧堵了回去,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喘了好几口气儿,才勉强露个笑道:“春涧姑娘真不愧是大太太指给姑娘的人,说话真是又清楚又明白,还都有道理,一句是一句的。”

春涧笑笑,不再言语。宋嬷嬷看王仁王熙凤都立在廊下等着,和身后跟着的七八个丫头婆子都看着她,只得上前命:“请三爷和姑娘们暂在东厢房等着。”

婆子丫头们去开门端茶等,宋嬷嬷又来到王仁王熙凤跟前微微低头算是一礼,笑道:“三爷,大姑娘,请罢。太太过一会儿就起来了。老奴还要去伺候太太起身,先不陪着三爷和大姑娘了。”

王仁王熙凤就算才刚还想着万一真是下人们自作主张,并不是郑氏如此吩咐,现在见了宋嬷嬷言语行动,也都把这些想头打消。

兄妹两个沉默迈入东厢房,沉默捧着茶略喝一两口。至于几上摆着的点心碟子,两人虽都还没吃早饭,却谁也没动,心中皆在想事儿。

天光渐亮,王仁王熙凤坐在东厢房堂屋里,屋门未关,能看见院子里的动静。

先是一个二十出头,身材高挑穿一身浓粉的姨娘带了一个小丫头来,从抄手游廊绕过西厢房,进了正房西耳房茶房。跟着便是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穿翠绿的姨娘也来了。最后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身材单弱,行动间还能看出步履有些蹒跚,偏穿着一身比浓粉还艳的桃红衣裳,头上梳着高髻,颇戴了几根金簪的姨娘也来了。

王熙凤想着昨儿晚上春涧等打听来的消息。现下父亲有三位姨娘,皆是有过身孕提拔,后又落了胎的。有两位年岁略大些,都是母亲从前身边的丫头,做丫头时叫锦屏桃红,现人称一声崔姨娘蒋姨娘。另一位是才入了府没两年,是外头行商老爷们送的,生得最是艳丽妩媚,才落了胎一个多月,本姓安,所以人都叫安姨娘。从前还有一个有了孕被提姨娘的丫头,叫锦霞,可惜她落胎伤身,没几个月就去了。

除了三位姨娘之外,父亲还收用了不少丫头,难以详说。春涧姐姐告诉她,只要看哪个丫头头上戴着金钗,穿得也华丽,神色也傲些,那便十有八·九是父亲的通房丫头了。

她和哥哥离家短短六七年,家里五个女子先后有孕,一个死了,剩的三个也落了胎,只有母亲肚里的孩子现还无恙。

这是天意如此,让这四个孩子没落地就归了西,还是……人为呢?

明明在她记忆里面,家里是个好大又好干净的宅子,有特别漂亮的大花园。娘……又好看,对她又温柔。就算是哥哥带着她在花园子玩儿滚了一身泥,把新上身的衣服糟蹋得不成样子,娘也从来都不生气。她要什么吃的玩的,娘都给她弄来,哥哥惹了再大的祸,娘也会护着哥哥不让爹打哥哥。

他们家只有爹娘哥哥和她,没有别人。爹脾气大,但是娘一落泪,爹就再说不出话了。就算爹一时生气甩袖走了,过不得一两日,照旧还是回来一家和乐。

当然现在她已经知道,父亲自己不求上进,反想让哥哥勤学苦练出息,又下不定决心管,母亲一哭一护着就没了主见。而母亲是慈母,却不懂得什么叫做溺子如杀子。若不是她和哥哥被大伯父大伯娘接过去教养,只怕长到现在,哥哥已经养成一副纨绔脾气,她也不能和宫里出来的嬷嬷们上了这些年学,样样都通了。

父亲母亲确是以前便都有不妥之处,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父亲比之从前大变了样,明明只有六七年没见,却似老了一二十岁,看上去不像是大伯父的弟弟,倒像是哥哥。发起怒不管不顾眼神狠戾,半点儿不顾着妻子孩子。

母亲……母亲容貌未大改,可言语神情却让她陌生。不但当着许多人的面就说从四品光禄寺少卿是“穷官儿家”,言语里还要离间哥哥和大伯父大伯娘。因有了肚子里的孩子,就疏远了她和哥哥两个养在外头的孩子。

她手划伤了,被泼得一身的水,春涧都那么求了母亲,母亲只顾着低头哭,竟还想让她带着一身的水上前再去说话?若不是哥哥那一跪,她昨儿还不知得在那里丢多久的人。

还有她院子里那些伺机寻事的丫头,给哥哥的两个貌美丫头,姨娘们肚里掉的孩子,今早和哥哥来请安所受冷遇……桩桩件件,由不得她不心寒。

只怕哥哥也是如此。

王熙凤放下茶杯抬头,正对上王仁的眼神。兄妹两个又都低了头。

这个家……已经不是他们的家了。

正房内,郑氏扶着宋嬷嬷的手缓缓坐起,头一句就问:“仁儿凤儿来了没有?”

宋嬷嬷面露为难,悄声回道:“太太,是我思虑得不周全了,没提前备下东厢房给三爷和大姑娘候着。那起子没规矩的人竟要请三爷大姑娘往茶房里等。得亏我醒得早,出去看了一眼,不然大姑娘身边春涧丫头那张嘴呀,真是……”

郑氏皱眉道:“怎么这么没规矩!春涧那丫头都说什么了?仁儿凤儿说什么没有?”

宋嬷嬷慢慢坐在郑氏床边,替她捧水捧毛巾漱口洗脸,故意为难道:“三爷和大姑娘倒没说什么话,都说定不是太太吩咐的,也说是院子里那些人没规矩。我已请三爷和姑娘往东厢房里坐了。”

郑氏拿热毛巾擦了脸,递到小丫头手里,偏头见了宋嬷嬷为难的神情,问:“若真是如此,嬷嬷你这么为难什么?快说!是不是仁儿凤儿竟疑心是我这么吩咐人的?好啊,昨儿把我派去的丫头排揎一顿,嬷嬷劝我忍住,我便忍了。今儿又疑心起我这做亲娘的了!我受苦受累生下他们就得了这个结果?”

宋嬷嬷“哎呀”一声,起身道:“太太,您弄那么清楚做什么,反伤了自己的心。再说三爷和大姑娘还都是孩子呢,被人拿话一勾,就想左些也是常事。左右时日长着,三爷姑娘和太太都是血脉相连,早晚会知道他们错怪了太太的。”

郑氏把茶盏随意往丫头手里一塞,冷哼道:“嬷嬷不必为他们推脱!我是他们亲娘,心里想疼他们,可惜呀,他们不把我当亲娘!真是对着亲娘,不管别人说什么不好听的,也不会疑心到亲娘身上!还是心里已经疑我了!”

宋嬷嬷忙劝:“我的太太,您别发火儿,小心肚里的孩子。”

屋内服侍的几个丫头不敢说话,都只用眼神来往。

郑氏咬牙忍气,换上衣裳,坐到妆台前,看到妆台上一个匣子,忽又气得拍案:“亏我昨儿想着凤儿长大了,既然回来,我当娘的总要给孩子些首饰打扮起来,挑了半晚上的东西。既她都不信我这做娘的,我还巴巴的给她,什么意思!拿走!快拿走!”郑氏边说边不停拍案。

丫头们赶紧手忙脚乱的把匣子先挪到一边儿去。宋嬷嬷心疼握住郑氏的手,摩挲道:“太太,何必为了这些事儿伤自己的身。三爷和大姑娘总会长大,长大就明白太太了。”

郑氏冷笑:“长大?现在就这样,再让他们长大几年,彻底认了大房做爹娘,我就别活了!”

宋嬷嬷见茶房的事儿应已把郑氏糊弄住了,暂放了心,摆手命丫头们退后,弯腰在郑氏耳边悄声劝道:“太太,您消消气,您忘了咱们两个昨儿商议的了?咱们别生气,好好把肚里这一胎生下来养大。您和老爷是三爷姑娘的亲生父母,这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我看三爷和姑娘不像是糊涂人,能不知道将来还是得靠着您?就比如三爷这回回来是为了和杨家的婚事,没有您和老爷同意,这婚事能成?”

“今儿早上左不过是误会罢了,太太若有气,就狠狠罚那几个婆子丫头出气!如此一来,三爷和姑娘见了,自然知道不是太太指使的了。”

郑氏渐渐平了心绪,勉强点头道:“嬷嬷,我知道了。只是我做娘的还得去看孩子的脸色……真是……”

宋嬷嬷笑道:“太太,做娘的为了孩子们,委屈些儿又能怎么?”

郑氏被这一句话说得红了眼圈儿,紧紧拉着宋嬷嬷的手不放。过得一会儿,她厉声命:“去看今早是谁怠慢了三爷和姑娘!一人打十板子,就在院子里打!再一人罚一个月的月钱!我看谁还敢造次!”

丫头们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一个小丫头要出去。宋嬷嬷道:“你们服侍太太梳头,我出去看着她们!”

早晨在院里早早起来扫洒的几个丫头婆子尖叫着被按在凳上。不但满院子丫头婆子围在旁边窃窃私语,还有茶房里等着请安的三个姨娘也在门口张望,王仁王熙凤听得动静,都慢慢起身,一齐来至门边望去。

其中清晨为首说请王仁王熙凤到茶房等着的婆子在人手里扎挣出来,跑到宋嬷嬷跟前儿,张口就道:“嬷嬷,不是……”

宋嬷嬷眼神冷厉,咬牙问她:“是什么?”

那婆子一个哆嗦,软了身子跌在地上。

宋嬷嬷换过一副表情道:“太太开恩,只赏你们一人十板子,并只罚一个月的月钱,若有下次慢待三爷和大姑娘,可是加倍的罚!你们都仔细你们的皮!”

行刑的婆子忙回来把地上婆子拽回去。宋嬷嬷看着板子一下下落在诸人身上,心中恨道都是没用的东西!这么点子小事儿也办不成。还有三爷大姑娘真没想到这么机灵!也机灵得太过了!那春涧丫头真真是个牙尖嘴利的野种!

本想借着今早的事儿,让马婆子开口得罪三爷和大姑娘,她正好儿出来圆场。如此三爷和大姑娘记着她的情儿,太太也知她有功。可惜三爷和大姑娘竟不上这套。

既然如此,她就只能劝着太太更远了两位了。

宋嬷嬷往东看去,见王仁王熙凤都看着她,不知怎地心里有些慌,忙迈步往东厢房走。

“才回来不到一日,这都演了几出戏了。”王熙凤睫毛微颤,低声和王仁道。

王仁攥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母亲和宋嬷嬷这是把咱们当傻子看!”

院子里十板子打完,宋嬷嬷也行到了阶上。

不管心里怎么样,王熙凤面上立时带上了笑,又掐了一把王仁的胳膊,先迎出去,笑道:“这是母亲替我们出气了?”

宋嬷嬷笑道:“大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太太起来一听这事儿就气着了,命狠狠的罚这些怠慢三爷和姑娘的奴才。”

“母亲慈母心肠。”王熙凤看王仁一眼,又笑道:“只是我和哥哥都是小孩子,又是才回的家,为了我们打了这么些大娘姐姐,倒叫我们心里不安。”

宋嬷嬷忙笑道:“这有什么,她们都是奴才罢了,怎么能和三爷姑娘相比?太太已经起来了,三爷和姑娘快进去罢,小心吹了风。”

王熙凤笑应了是,和宋嬷嬷亲亲热热笑走在前面。身后王仁满心疑惑的跟上,心道母亲和宋嬷嬷如此,分明是让满家里的下人都记恨上他们,妹妹怎还和宋嬷嬷说笑起来了?

再是心里不解,王仁也不会在这时候拆王熙凤的台。跟在王熙凤后面入了内,对在门口打帘子的宋嬷嬷略一点头,王仁转过屏风,见了郑氏抚着小腹斜坐榻上,抱拳行礼道:“给母亲请安。”

郑氏笑着命王仁坐,把王熙凤拉到身边坐了,第一句先问:“凤丫头,你手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王熙凤笑着伸出手,露出上面一条已经结了痂的伤口。暗红色一长条在王熙凤白嫩的手上霎是显眼。

郑氏看了两眼,心疼问:“可还疼吗?”

王熙凤笑道:“不疼了,母亲昨儿请的大夫看了,说养两天就好。”

郑氏叹道:“虽说如此,昨儿到底是让你们受委屈了。来人,去把屋里妆台上那个匣子拿来。”

宋嬷嬷笑道:“我去罢,太太挑了一晚上给大姑娘的首饰,她们年轻孩子,毛手毛脚的再跌了摔了。”

王熙凤垂眸,复惊喜感动道:“母亲……”

郑氏拍拍她的手,笑道:“这有什么,是宋嬷嬷夸张了。你都是大姑娘了,我做娘的给你些簪钗首饰,把你打扮起来,你花朵儿一样的年纪,也好看。”

王熙凤感动看向郑氏应了一声,趁郑氏不注意,悄悄把手塞在身后。

才问的伤口,这就忘了?

王仁在地下椅上插不上话,便只好留心看郑氏和王熙凤的言行。他见郑氏拍的是王熙凤有伤口的手,险些儿没忍住说话。但见王熙凤仍是笑着,只悄悄把手藏起来,又把话咽了回去,心中明白了几分,

妹妹的意思,这是要在父亲母亲跟前儿装相吗?

宋嬷嬷托个半尺方寸的鸡翅木匣子出来,慢慢儿的在郑氏和王熙凤面前展开,里头是一对蝴蝶金簪,一对桃花金簪,一对福字金簪,又是一对虫草金簪,皆小巧精致,上头镶嵌的珠宝也都精巧。外还有一对赤金嵌宝的镯子,郑氏取出来,去拉王熙凤的手,给她戴在手上,笑道:“这红宝真称得咱们凤儿皮子白。”

王熙凤面上笑吟吟谢过,把这对镯子极夸一回,心里却在想幸而今儿为了低调些,手上只戴了一只寻常玉镯。若戴的是她平日喜欢那些首饰,把这嵌宝镯子比下去,不就难看了?

看郑氏王熙凤母女其乐融融,宋嬷嬷禁不住擦擦眼角,十分不忍打断道:“太太,姨娘们还在外等着请安。您看三爷在这儿……”

郑氏便道:“打发她们回去罢。几年不见仁儿凤儿一面,哪儿有功夫理她们。”

宋嬷嬷夸两声郑氏慈母等语,才要抬脚转出去,王熙凤却道:“嬷嬷且等等。”

郑氏宋嬷嬷都看向王熙凤,王熙凤笑道:“我和哥哥回来要在家里好几个月呢,尽有时间陪伴母亲的。倒是姨娘们一日不来请安,就懈怠了规矩一日。天长日久,怎生是好?若因我们叫姨娘们对母亲失了礼,就是我们的不是了。且今儿哥哥还要去父亲那里赔罪,我想和哥哥同去。母亲,父亲不会还在生哥哥的气罢?”

王熙凤虽是笑着说的,可话音却有些可怜。郑氏饶是起床时再气恼王仁王熙凤,此时也不禁心肠触动,看向宋嬷嬷。

宋嬷嬷斟酌着叹道:“老爷近年来……脾气是越发的暴躁些,有时连太太都劝不住。三爷和姑娘若是往前头去,可得小心些,宁愿先服个软儿。况姑娘昨儿又被吓着了,若不然,姑娘还是别去了罢?”

王熙凤担忧道:“怎会如此。那母亲岂不是没少受委屈!”

郑氏忙道:“你这孩子,小声些儿。”

王熙凤起身道:“母亲,既是如此,我是定要和哥哥同去的。不然我心里放心不下。母亲怀着身孕就别劳累了,等从父亲那儿回来,我再来陪您说话。”

除了宋嬷嬷平日的言语外,郑氏许久没听到过这样贴心的话了,真个被感动得眼泪汪汪,十分不舍道:“那你们去了快回来。你们知道往你们爹书房怎么走不?”

王仁起身回道:“知道。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把我带到书房要打,都是母亲救了我的。”

王熙凤行了礼,也黏糊糊看了郑氏一眼,方才转身往外走。

行在往前院的路上,王仁见身边都是他和王熙凤从北带来的人,方悄声问:“妹妹,你刚才什么意思?”

王熙凤低头道:“哥哥不是已经懂了我的意思,才刚和我做了一样的事儿么。”

王仁不说话,半晌为难道:“可这……”

“这什么?”王熙凤住了脚,抬头看着王仁的眼睛,“哥哥觉得这样哪儿不好?是觉得这样是在骗生身父母,还是觉得对父母撒娇卖乖做不来?”

她走近王仁,更低声道:“哥哥,我们还要在这里过好几个月,甚至要等过了年,鸾妹妹来玩儿上一段日子再走,难道真要一直僵着?这家里可是父亲母亲说了算的,哥哥的婚事,还有……都要父亲母亲点头才好。杨家姑娘难得,真和父亲母亲弄到撕破脸,不但把杨家婚事毁了,万一再弄得哥哥不得不娶乱七八糟的女子,或是随意把我给许了什么人……怎生是好?大伯父大伯娘是能替咱们做主没错,但不孝的子女是个什么下场,哥哥应不会不知道罢?”

王仁遽然变了面色。

王熙凤继续道:“为今之计,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能把父亲母亲哄开心些,糊弄过这几个月,大事坐定,回了承德就好了。便是哥哥心里不舒服,就只想着咱们几年没在家里孝顺,忍些气也应该。”

说完,王熙凤继续迈步往前走。王仁愣得一瞬也赶忙跟上,边想边道:“妹妹,关键是父亲母亲已经认定咱们更亲伯父伯娘……虽说事实就是如此罢,可……”

王熙凤道:“哥哥才刚不是就做得很好?往后也都照着这样儿,见机行事罢,若有必要,就是抹黑一二分伯父伯娘当也无妨。左右白总管是知道咱们的。”

琢磨了一会儿“见机行事”四个字,王仁忽然觉得通了,又问:“妹妹怎么想到的这招儿?”

王熙凤笑道:“哥哥在大伯父身边习武,我也在荣国府和先生上学。女子在内宅立身,这些东西都是先生们日常教过的。”

她声音忽又变得有些复杂,喃喃道:“再说经过见过得多了,我慢慢儿也就会了。宁荣二府那么多长辈女眷,每个都比母亲聪明。我看宋嬷嬷自诩多么知人心,其实比不过老太太的一个手指头。其实,母亲真的挺好糊弄的……”

王仁沉默不语。及至到了王子胜书房内,才进门,他就咬牙跪下磕头:“求父亲大人恕罪!儿子昨日言语不谨慎,唐突了父亲,实是因为年轻不知事,还请父亲大人饶恕!要打要骂,也都是儿子应得的!”

他赔罪声音甚大,三间书房一套院落人人都听得见。王熙凤也在一旁蹲福,哭道:“父亲怎样都好,只别不理我和哥哥。我和哥哥几年才得回家一回,还没和父亲多说几句话,万求父亲不要不理我们。”

儿子给面子,女儿又楚楚可怜。王子胜昨晚憋着火狠狠幸了个丫头,今早起身本就颇觉畅快,想想昨日忽然发怒,吓得好好的女儿容色都变了,万一儿子出息女儿也得嫁高门,却都不孝敬他了怎么办?

他是仁儿凤儿的亲爹,可惜两个孩子都是养在大哥身边,让他和大哥去别苗头,那还是……算了罢。

哪知一大早,儿子女儿齐齐来给他请罪,一个跪着叩头一个在地上蹲福,可怜极了。王子胜心里满意,却故意冷哼道:“你这孽障,倒还算知道好坏!念在你才回来,我便不计较,起来罢!”

王仁从地上爬起来,王熙凤也扶着膝盖站起。

便如同王熙凤在郑氏身边一样,王仁仿照王熙凤的样儿,也在王子胜身边好一通奉承,哄得王子胜喜笑颜开,还和他们一起用了早饭,才把王熙凤给放走,又拍拍王仁肩膀,眯眼笑道:“好儿子,你昨儿把你娘给你的两个丫头都打发走了?”

王仁故意皱眉做委屈样儿叹道:“大伯父不许我们碰丫头,所以我现在见了丫头就害怕。今次回家来,我身边儿那些小厮也是看着我呢。所以我得先做个样子才行。”

王子胜皱眉咂嘴:“这管得也太严了!爷们没两个人在身边儿怎么行?”

王仁叹道:“大哥二哥身边也没人的。”

王子胜心下不爽,欲要说几句,终究是没敢说,最后只不快道:“真是,本来还想带你去见见世面,你小子真是没福!改明儿我给你大伯写信,好歹给你两个丫头才是!”

王仁笑道:“若是如此,儿子就多谢父亲了!就算回了承德,也记着父亲的恩!”

王子胜听了这话又乐了,再拍王仁的肩膀:“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王仁只觉王子胜无甚手劲儿,看似手是重重拍在他肩膀上,其实还不到王子腾随意拍在他身上的一半儿力气。再看王子胜眼下乌青比昨日见时似是又重了些,王仁嘴唇翕动:“父亲……”

“嗯?怎么?”

看王子胜眉梢眼角掩不住的戾气,王仁到底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笑道:“父亲,我今儿想外头逛逛,大伯父还嘱咐我去看看薛姑父。”

王子胜本还笑着,忽又变了面色,看得王仁心惊。

他烦躁道:“去去去!这么大个人,出门儿还要我教?赶紧去!”

王仁不明白王子胜这突然是为何,但他知不走又要倒霉,赶紧行礼,一溜烟的出去了。

在二门处见了白总管白老七,王仁尚还顾着旁边有人,忍着没说话。等到了街上,他终于忍不住问:“白总管,为甚我父亲一听得伯父嘱咐我去看姑父,就忽然不高兴了?”

白老七名字粗俗,偏生得一副文弱样貌,留着文人胡子。不知道的人多以为他是书生秀才,王仁却知白老七衣衫下筋骨可是铁打也似。

略抚一抚面上胡须,白老七微微笑道:“三爷,薛姑老爷任着皇商,在苏浙一带的生意极大,咱们老爷太太在薛家年年拿分红,您可知道?”

王仁道:“这我也听过。”

白老七道:“薛姑老爷当年能顺利得了皇商之位,是多得咱们家老太爷的力,老爷自然也帮了不少。这几年咱们老爷越发高升,薛姑老爷的生意自然是越做越顺。因此这分红说是分红,实则却是孝敬。每年数目可不少。”

王仁忙道:“这我也能理解。可父亲为甚要生气?”

白老七看着王仁微笑道:“咱们老爷远在北边,却年年在薛家有进账,二老爷和薛姑老爷同在金陵,每年却是一文半个也没,最多两家走礼,薛姑老爷多走些,二老爷少走些,也能赚些。三爷,我这么说,您……”

明明白老七说的不是他,王仁却忽觉面上滚烫,慌忙答应一声,道:“白总管,我想给妹妹买些点心回去,您看咱们往那边儿走啊?”

此时王宅正房中,王熙凤正帮郑氏看账本儿。

算完一笔账,王熙凤小心把纸捧到郑氏面前,笑问:“我算完了,母亲看看对不对?”

郑氏接过看了一回,点头笑道:“算得没错儿,就这么记上罢。”王熙凤便又执笔在账本上记上。

看了一会儿王熙凤头上戴着的她早上给的蝴蝶金簪,郑氏忽然问道:“凤丫头,我派去服侍你的丫头有什么不好没有?”

王熙凤手一颤,小心写了最后一笔,放下回身笑道:“姐姐们都很好,没有不好的。”

“哦?”郑氏低头边剃指甲,问道:“既然都好,你怎么不叫她们在你身边侍候着?还是应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儿。”

王熙凤看得春涧一眼,抿唇儿凑近郑氏,声音细微:“大伯娘派了春涧服侍我的,不管在家里如何,等回承德,照旧还是春涧。倒不如现在远着些儿母亲给的人,左右也带不走,带走了也得被送回来,何苦呢。”

郑氏听这话大有抱怨温瑛之意,来了精神,给宋嬷嬷使个眼色,宋嬷嬷只好不情不愿的找了个借口,和春涧几个出了门儿,把郑氏和王熙凤单独留在屋里。

大姑娘这是忽然怎么了,怎么和吃了迷魂药似的,这么亲近起太太来?太太和大姑娘到底是母女连心,这时日长了,太太信任起大姑娘,叫她往哪儿站?

等回了屋内,见郑氏心疼的把王熙凤搂在怀里,王熙凤把头埋在郑氏肩窝,宋嬷嬷更是心内一跳,忙笑道:“大姑娘,太太可怀着身孕呢,经不得您这么压着。”

王熙凤慌忙从郑氏怀里起来,一脸惊慌看着郑氏:“母亲,我不是故意的……”说着,她眼泪从面上滑落,哭道:“母亲,若您因我有个闪失,可叫我怎么办呢……”

郑氏看王熙凤哭得梨花带雨,甚觉心疼,一面给王熙凤拭泪,一面扭头和宋嬷嬷道:“嬷嬷也真是的,没得吓着孩子!我就抱一会儿怎么了。”

宋嬷嬷心更是往下沉,看王熙凤抽噎着满眼含泪满面委屈,更是觉得一股危机感涌上。

不行,不能再任太太和大姑娘这样下去了。

郑氏和王熙凤母女情深,宋嬷嬷忍了好一会儿,终于逮到个机会。

门上报薛家来了帖子,二姑太太派了人来,想过两日接三爷和大姑娘家去逛逛。

趁王熙凤回屋更衣梳洗,宋嬷嬷在郑氏耳边道:“太太,咱们大姑娘真是个好的,只可惜又是去薛家,又早晚要回大房那边儿去,我只担心太太在大姑娘身上操了太多心,来日伤心。”

郑氏奇道:“不是嬷嬷劝我多和孩子们亲近?现知道孩子们都是好的,本就和我亲近,嬷嬷怎么又变了话?”

宋嬷嬷讪讪笑道:“那我也是担心太太,都是为了太太好。”

和王子胜一样,郑氏也不喜薛家,盖因王家在薛家的二姑太太王宜静丈夫出息,在户部挂名五品皇商,生意做得极大,年年银子流水似的赚,和宫里也颇有往来。王宜静夫荣妻贵,做着薛家当家太太,算是这金陵城中头一份儿的尊贵夫人,在外交际倒让郑氏做嫂子的退了一射之地。

本前些年王宜静没孩子,算是一桩缺憾,偏这几年她又连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生得极玉雪可爱。男孩儿才五岁,是有些皮,不过男孩儿小时候皮些不算大事(注1)。而女孩儿才三岁,还看着比她哥哥更聪明,都是极得众人交口夸赞的。

郑氏和王宜静比,丈夫比不过人家丈夫出息,比家底又比不过薛家,比娘家更是没得比。只有一儿一女算是一样,郑氏还比王宜静生得早,可王宜静两个孩子都养在身边儿,郑氏两个孩子都是在人家家里,好几年见不着一面。两相对比,郑氏近年自然是越看王宜静越不顺眼。

随意打发走了薛家来人,郑氏再看才刚和薛家婆子也笑盈盈的王熙凤,便有些不快,也随便把她打发回房了,叫她午饭在房里自吃。

母女相处一上午,王熙凤虽是装样,但心里不是不盼着和郑氏真能亲密。母亲到底是她的亲生母亲,便是有些糊涂,她努努力帮母亲掰过来些也好啊。

可就因一个薛家来人,郑氏便又对她开始冷脸,态度也冷淡许多。

中午随意吃了几口米,捡了几口菜,王熙凤就再也用不下,擦手漱口往床上呆坐一下午,到了黄昏,方起身去前院给郑氏请安。

自这日之后,王熙凤和宋嬷嬷便暗地开始较劲。王熙凤花几日又让郑氏软和下来,可等她和王仁往薛家住了二十日回来,郑氏又变得一副冰冷模样。

王熙凤便除必要交际外再不出门,日日专心在郑氏身前孝顺。因入了冬,也要近年关,王熙凤帮郑氏办理年事,更是忙碌。郑氏看在眼里,心自然又往王熙凤处偏了些。

宋嬷嬷心下焦急,日日铆足了劲儿想法子,终于有一日叫她想出个招儿,私下和郑氏道:“咱们大姑娘真是能干孝顺,小小年纪年事都办得这么利索,可见大太太没少教导。若不然,也不能正正好帮上太太的忙了。”

再加上王熙凤平日还是使唤春涧等不离身,郑氏因此便疑心是温瑛故意让王熙凤在她面前孝顺恭敬,就是为了她放心让王熙凤办理年节诸事,又算一年总账,试探他们二房家底儿。

这等疑心一起,便再也消不下去。郑氏终究不许王熙凤再理事,她则拖着四五个月的身孕亲自办理。

郑氏年已三十有四,这些年又日夜算计操心伤身,怀上这一胎,大夫是嘱咐她必得好好保养。王熙凤也知道一二,提过几回她帮郑氏便可。偏她越说,郑氏越是疑心,越是不要她相帮。王熙凤没奈何,终究顾着王仁婚事是头等大事,不再非要顶着郑氏怀疑的眼神去讨嫌。

这一日晚,金陵下了大雪。王熙凤一睁眼,看见窗户纸上透亮,知是昨晚下了大雪,唇角才要勾起来,便听得前院一阵吵嚷声。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当时普遍价值观,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来啦~最多再有一天凤凤的金陵副本就结束啦!

凤凤这辈子软和功夫修炼满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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