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亥时的梆子敲响, 更夫一边敲着梆子,一边不忘沉声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家家户户陆陆续续的熄了烛火, 白马河进入夜的怀抱。
小院里, 流萤三三两两的飞舞,天空一朵浮云飘过,遮盖了月的光华, 宋延年站在门口, 许是背着烛光,脸上明明寐寐的看不清神情。
王昌平凑近, 小声唤道, “延年兄?”
“怎么了?”
听到声音宋延年回神, 他收回思绪, 挪开注视隔壁小青房的目光, 转头问王昌平。
不想王昌平离他只有一尺宽, 因为他的转身,两人差点碰上了。
宋延年走开两步, 他看出王昌平脸上的害怕,笑了笑解释道。
“程大娘还是生魂, 倒也不必如此害怕。”
说完,他指了指银扇手中的食篮,热情招呼王家主仆二人。
“这是梆梆面, 市井人家爱吃的一道面食,王公子你吃过了吗?快尝尝看, 味道可香了。”
说到这, 宋延年不免想起面条从滚水中捞出, 浇下浇头的刹那, 那溢满鼻尖的霸道浓烈香味
宋延年:
不能想不能想,再想他又该肚饿了。
“因为不知道你们吃不吃辣,我就没有让店家加辣子。”
王昌平:“……我不吃辣。”
咱们不是该说说刚刚走的大娘鬼吗?为什么这么自然的谈着梆梆面!
王昌平觉得自己和方才被招待吃酒酿丸子的大娘鬼魂没什么区别。
银扇将食篮里的面条端出一碗,往案桌上一搁,刚好和那酒酿丸子并排。
他笑眯眯的招呼自家公子。
“少爷,你就在这儿吃,刚好和宋公子并排坐着,我去外间灶房,吃完顺道再给咱们的马儿喂点干草和水。”
“大白驮了咱们一路溜溜哒哒,该累了。”
王昌平瞪着案桌上和酒酿丸子并排的梆梆面,良久没挪开视线。
对于这总在不经意间给他插上一刀的银扇,王昌平也不知该说啥了。
他无力的摆手,“去吧去吧。”
宋延年唤住银扇,递过一把铜钥:
“马儿只吃干草怎么行,多喂点精粮啊,我这里有黄豆和麦麸,都在灶间的柜子里搁着。”
“柴房里还住着我家三寸,你喂马儿的时候,顺道往它的槽盆里添些料豆。”
银扇接过宋延年递来的铜钥,应下后端上属于自己的梆梆面,转身走出了屋子。
王昌平看了案桌上的梆梆面一眼,又是想吃,又有些排斥。
他都大半天没有进食了,自然肚饿,但要是让他坐在案桌旁,他又浑身不自在。
银扇看不见,他可是看见了,那大娘的鬼魂,就是坐在案桌旁吃了酒酿丸子后,这才一脸心满意足的离开。
宋延年瞧见王昌平脸上为难的表情,他上前两步将桌上那碗已经没有香味和温度的酒酿丸子收了起来,又重新搬过一张凳子。
“那坐这张吧。”
他拍了拍凳子,示意王昌平,嘴里不忘解释。
“其实坐那儿也不打紧,你见到的是隔壁程大娘的生魂,生魂不同于死魂,死魂阴气重,生魂有阳气,你发现了吗,刚才大娘身上的白光更多些,那就是生魂和死魂的区别。
“见到生魂不要紧的。”
他的话才说完,隔壁就传来一阵响彻天地的哭嚎,在宁静的夜里,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娘,我的娘啊!”
一个哽咽的男声难掩悲伤,“大妹,娘已经去了,你别这样,娘去的很安详。”
程家老大娘已经过身。
宋延年:
他对上王昌平的眼神,不禁叹了叹气,低声道。
“生魂不出门,出门必亡人,三魂不聚首,聚首人要走大娘这是命数,谁都拦不住。”
人分三魂,天地二魂常在外,唯独命魂常住身。
见到程大娘命魂离体,宋延年就知她命不久矣。
王昌平听到这里,沉默的坐了下来。
他拿起筷子将面条囫囵的吞下肚。
卖梆梆面的老汉是个实诚的生意人,一碗梆梆面分量又大又足,王昌平吃的很快,一不留神就吃撑了。
他正斜躺在靠椅上,捂着肚子直喊疼。
宋延年递了杯山楂茶过去,好奇问道。
“王公子”
王昌平抬手,打断宋延年,强调道:“昌平兄!唤我昌平兄。”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强势,王昌平换了个和暖的腔调,带着丝乐亭口音。
“延年兄都请我吃梆梆面了,再唤我王公子,恁地见外了。”
宋延年:
行叭。
他从善如流的改口,“昌平兄,你不是回乐亭了吗?怎么找来我这儿了?”
半杯山楂茶下肚,王昌平打了个大嗝,他连忙用半边宽袖捂住脸。
“失态了。”
宋延年倒是不介意,“无妨,昌平兄参加这次的府试了吗,明日该放榜了。”
“没有,我才到琼宁两天。”王昌平见宋延年面上一派自然,这才放下遮脸的半边宽袖。
他吞吞吐吐的说出了来意,“延年兄,也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不要再见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他低头耷拉双肩,苍白的脸比初见时小了两圈,看上去弱小又可怜。
“这些日子,我真是度日如年。”
他突然抓住宋延年的衣袖。
“延年兄,要不你收我做弟子吧。”
“上香叩头,下跪敬茶,年节年礼,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些我样样不会少。”
他一脸恳切,“我会好好孝敬师父您老人家的。”
老人家宋延年不说话,默默抽回自己的衣袖。
王昌平不肯放手,“延年兄,你就收了我这弟子吧,只要能习得你一身本事,不不,只要半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宋延年为难,“昌平兄,非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
“我观你六感虽强,却没有这修道的慧根。”
王昌平还待不死心,“没有慧根也不打紧,我也不贪多,只要能学一点就好了。”
宋延年肃容,“这修行一事不比其他,要是勉力强求,常有恶果。”
“五弊三缺,四舍二劫,七政四余哪样你都受不住。”
王昌平:
好像有点可怕的样子,他咬了咬牙。
“不,我每一样都受的住。”
宋延年才不相信,他继续说道。
“五弊乃鳏寡孤独残,人所求不外乎钱、命、权这三样,昌平兄能忍受缺少它们中的哪一个?”
王昌平很实在的摇了摇头,这几天他过了下没有钱的日子,难,真是太难了。
至于其他两样,他更不想少了。
宋延年继续:“四舍舍贪,舍怒,舍痴,舍懦”
王昌平抬手,“停停停,我知道了。”
他说完自己重重叹了口气,
“延年兄说的对,我哪样都受不住。”
“我走不了道途这事,那疯道人也说过,我就是一时妄想罢了。”
宋延年看了他眼下的青影,诧异的问道。
“我不是留了好些符给你吗?你没有烧了喝吗?怕就烧一张喝喝,实在不行烧两张,保证你一觉安神好眠到天亮。”
“你怎么还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王昌平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宋延年顿时打了个激灵,这眼神出现在王书生脸上,他有点慌啊。
王昌平有气无力:“用完了。”
宋延年:
他绕着王昌平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几眼,赞叹道。
“不愧是昌平兄,经历了这么多故事,命星还是如此明光铮亮,妙哉妙哉。”
王昌平莫名想到了疯道人也是这样夸他的。
王昌平吐槽,还故事,明明是事故!
他被看的别扭,忍不住动了动身子,“也不单单都是我用的。”
“你离开石瓮厝后,我想跟上你,奈何体力不支,走出一段后就受不住了。”
“银扇在圆楼镇给我买了匹马,我三姨嫁在那一片,她家在镇上有几分脸面,旁人认出我便和她说了……“
王昌平想起自己奈不住三姨的挽留,就在这圆楼镇里住了一夜,不想只那么一个晚上,他就又撞鬼了。
王昌平哭丧着脸,“那圆楼镇的鬼脸好可怕,镇里小儿夜里啼哭不停,我觉得他们是受惊了,没忍住便分了一些符箓给他们。”
宋延年点头,“小儿鬼门穴未阖,六感灵敏,容易被鬼物惊扰。”
“圆楼镇有鬼,是什么样的?”
王昌平摇头,“我也没看清,就见了一张鬼面具,红红白白的,老吓人了。”
然后,他就被那鬼追撵着逃窜了出来,连银票都跑丢了。
王昌平惆怅:也不知道那笔钱财最后便宜了谁去。
宋延年见王昌平赖着他,身上又没有多余的银两,看在同乡的份上,只得暂时收留这主仆二人。
第二日清晨,此时已是四月下旬,正是官府通知放榜的日子。
宋延年买了三笼小笼包,自己吃了一笼,留下两笼在灶间,这才出门看榜。
王昌平无知无觉的在隔屋酣睡。
傍晚时分,宋延年看榜回来,王昌平见到他就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亲亲热热的唤了一声延年兄。
宋延年:无论听多少次,他都有些不习惯这昌平兄唤他。
他仔细思索着其中的道理,却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结为和这昌平兄气场不是太和。
他决定,等回了这乐亭县,就和这昌平兄道别吧。
“什么,你是案首?”王昌平惊讶极了,他打量着宋延年,“你还未办成童礼吧。”
宋延年不理他,他最讨厌别人拿他年纪说事了,他反问道。
“这和年龄有关系吗?”
说有关系嘛,又确实没多大关系,一大堆四五十岁的老学子可还在艰辛的考着童生试。
王昌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讪笑了几声。
“延年兄,在下只是太过惊讶了,一时失言,还请延年兄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这次王昌平没有参加,自然不会有上榜或者落榜的事,他有片刻的低落,随即又打起精神。
“延年兄是县试,府试的案首了,要是再来个院试案首,该是小三元了,妙哉妙哉。”
他抚掌笑了一会儿,又约起宋延年。
“咱们今晚去清风客栈吧,我听说他家的烤鸭一绝,咱们点上两只,再来几杯清酒,那里多是咱们这样的白袍学子,大家一起清谈,乐呵乐呵,倒也颇有雅致。”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你付钱?”
王昌平面上僵了僵,他垂下手,小声的唤了唤,“延年兄~”
宋延年再次打了个激灵。
他起身去了灶间,“你和银扇去吧,我今晚还有事儿呢。”
王昌平气闷的看了下闭上的门。
银扇凑近,小声道,“少爷,别气了,咱们俩自己去。”
王昌平噎他,“你付钱啊!”
银扇掏出银票,“我付我付。”
王昌平一把抢过银票,奇道,“你哪儿来的银票?”
银扇:“宋公子今天早上留给我的,那时公子还在睡觉,他便没有吵醒你。”
王昌平捧着银票,热泪盈眶,“我就知道,延年兄心里还是有我的。”
宋延年:……不,我没有,别瞎说。
银扇忍了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少爷,宋公子说了,这是借你的,到时要还的。”
王昌平手顿了顿,“啰嗦!”
……
夜幕降临,宋延年提着两个食篮去了白鹿街。
他将其中一个食篮还给了梆梆面老汉,一边收过老汉退还的押金,一边打听道。
“老丈,今儿怎么没见叶老太出摊?我这还有她家的食篮和瓷碗呢。”
老汉也诧异,“是啊,这老太几十年来风雨无阻,老汉我也是第一次瞧见她的地儿空着。”
他脸上染上了一抹担忧,“该不会是病了吧。”
他看了宋延年手中的食篮,指了个方向。
“后生要是不嫌麻烦,白鹿街往里走两个弄子,第二户就是叶老太的家了,也不远,就是路绕了一点。”
宋延年方向感倒是很好,他听了一遍就明白了,在摊子前吃了一碗梆梆面,就提起食篮往叶老太家中走去。
心道:左右无事,索性去把这食篮还了,这一两日就打道回府吧。
穿过老汉说的弄子,宋延年停在一户刷着黑色漆的大门口。
黑漆门上贴着红底的对联,此时离年节已经过去了三月余,门上红联有些褪色,边缘也有些翻皮,但这都无损门中间五彩门神画像的威风。
黑煞神威风凛凛,杜绝着邪气入侵。
宋延年拉了拉檐下的小门铃,很快就出来一个年轻人。
“你找谁?”
“是叶老太家吗?”
“是,你是?”
宋延年举起手中的篮子,“昨日忘带食篮和瓷碗,是老太赁了我这两物,今日特意上门退还。”
年轻人接过宋延年手中的食篮和瓷碗,他看了宋延年一眼,丢下一句稍等,就关门进了屋。
片刻后,他拿着押金出来,退还宋延年,还不待宋延年开口说话,他便将门重新关上。
宋延年摸了摸鼻子,走出了几步远,恍然想起他昨日见过这人。
他不就是拱桥上给张姓书生捧哏,结果马屁拍到马腿的书生嘛。
过客皆是萍水相逢,宋延年也不以为意,他转身回了白马河。
州府府衙的一个厢房里,方学政正殷殷交代手下人。
“加派人手,给我看好了榜上那些学子,三十个学子,我不容许有一个再出意外。”
手下人沉声应喏,躬身退出了厢房。
方大人看着窗外的月夜,心想,这夜色一黑,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